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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头老黄牛的尊严

时间:2024-04-19 16:18 | 栏目:/a/redian/

老黄牛死了。这头老黄牛叫“号里娃”。

那时,生产队里每头牛都有名字,诸如扁担犄角、牛司令、白眼圈等。号里娃最有力气,最乖,是能在牛群中领头的头牛。所以,我们都把它叫号里娃。它被使役得最多,犁地的时候,社员们都争先恐后地去抢着牵号里娃。它对生产队的贡献最大。

有一天,它走起来前腿有点跛,一跛一跛的,似乎怕踩了空。生产队里的饲养员请来公社兽医站的兽医来看了看,给它打了一针,灌了点中药。兽医说,号里娃的腿可能受了伤,歇两天就好了。可是,两天后,号里娃却死了。

1979年,我担任了村里的兽医。经过去兽医站学习,并综合给牛羊治病的经验,我判断:当年给号里娃治病的兽医是庸医。号里娃很可能是吃下了麦草中混杂的短铁丝,铁丝穿过胃直刺心包而致死的。因为当时从外表看,号里娃的腿一点受伤的痕迹也没有。它当时走路有些跛,只是想去护一下疼痛处。这就跟人胃疼时,会不自觉地去用手摸一摸、揉一揉疼痛处一样。当时,生产队里的牛羊因此致死的有不少。号里娃死前的表现,与之吻合。

号里娃死了,按照惯例,剥了牛皮,将牛肉煮熟了,按人头分给每家每户。而牛皮就会被请来的皮匠在涝池(池溏)里泡软,再割成条子,合成牛皮绳子,分配给社员使用。在那时,我们这些小年轻都盼望生产队死牛——死了牛,可以吃牛肉。我们一年里只有过年时才能吃一点点猪肉。生产队终于死了一头牛,我们暗自高兴有牛肉吃了。生产队长已经派了两个社员去剥牛皮,把煮牛肉的人也派好了。可是,就在这时,我们吃牛肉的涎水还没有流出来就被一个人堵回去了。这个人是生产队里的老贫协主席赵有富,我们都叫他三叔。

三叔义正辞严地给生产队长说:“号里娃不能剥皮吃肉,埋了它。”生产队长一听,眼睛瞪大了:“为啥不能吃?”三叔只有一句话:“不为啥,埋了它。”生产队里的人知道,这头号里娃是三叔当生产队长的时候从集市上买回来的。有一年夏天,三叔套上犁吆喝着号里娃去坡地里犁麦茬地,在沟边回犁的时候,三叔一脚踩在了刚下过雨的沟边,掉下去了;可是,三叔死抓着犁把不放,他叫了一声“号里娃”,号里娃和套在梨上的另一头牛猛地向前一拉,三叔被拉上来了。当时,三叔如果掉进深沟里,死伤难料了。

村里人都知道三叔对号里娃有感情。但是,村里人觉得,自从有了生产队,凡是死了的牛,都是剥皮吃。牛的命运就是这样的:被人使役,老死或病死,被人剥皮吃肉——号里娃怎么能成例外呢?因此,三叔不叫我们剥牛皮吃牛肉,大家都很气愤。尤其是我们这些小年轻的,乱嚷嚷,在背地里骂三叔多管闲事。

生产队长劝三叔放弃埋号里娃的想法,不要得罪全队人。三叔平静地说:“要剥号里娃的皮,先把我的皮剥了。”生产队长说:“哪能呢?”三叔说:“号里娃为咱劳累了一辈子,咱们要有良心。它吃了多少力,大家都知道的。我们让它浑浑全全地入土吧。”生产队长笑了:“三叔,人是人,牛是牛,牛生来就要让人使役,死了就要被人吃的。”三叔说:“牛和人是一样的,它们通人性。它们也有脸面。人再穷,死了也要裹一张席才埋掉。”

生产队长一看,劝不动三叔,也不能来硬的。三叔在我们第三生产队不仅声誉高,在全生产大队也是有口皆碑的。无可奈何的生产队长撒手不管了。尽管社员们都在抱怨三叔,也毫无办法。有的小年轻说三叔把老黄牛当作先人对待,死了还叫它死得有脸面。然而,谁也执拗不过三叔。

当天下午,三叔叫上了他的两个儿子,将号里娃抬上架子车,拉到生产队的坟地里埋掉了。他给挖好的土坑里先铺上一层麦草,把号里娃推下去,摆顺,再在牛身上盖上一层麦草,才将黄土填进去。

晚上,夜阑人静,生产队的两个年轻人扛着铁锨镢头,拿上刀子,提着竹笼到了坟地里。他们想卸一条牛腿拿回去煮着吃。他们刚找到埋牛的地方,还没动家伙,只听藏在土塄上的三爷一声喊叫:“谁?是谁?”两个年轻人一听,赶紧跑走了。三叔在土塄上守了三个夜晚,没有人再敢去偷牛了。

三叔保住了一头牛的尸体。用当代人的说法,这头叫号里娃的牛,是我们生产队里的牛之中死得最有尊严的。这尊严是三叔用他的善心和正直赢得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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